英王府的沧桑
夕阳斜落在老旧的屋檐和墙体上,浅浅的,淡淡的。昔日的色彩注入新颜,房屋似也有了姿态,历史的声音隐匿墙缝间,低吟百余年。
步入这条街,犹如走进时光隧道,场景交错,在身体两旁飘然而过。这条街叫任家坡街,我走过不下一百次,大都是为一座老宅而走。当时的老宅由三路连成一完整建筑群,含官舍、望楼、花园等,正门两侧各筑辕门,府屋纵横交织,路路贯通。现仅存一路,其余消失于拆迁大潮的尘烟中。
仅剩的就是太平天国英王府,我省现存唯一一座英王府,系利用清康熙官宦任塾第宅修葺改造而成,太平军失败后曾为曾国藩行署,继为李鸿章据有,后又成为李丹崖的太史第。王府历经风雨,几度沉浮,如今已修缮、开放。
任家坡依江而筑,地势险要,宽敞绵延的长江尽在眼底。安庆向为兵家必争之地,太平天国时期更有天京“西大门”之称。太平军领安庆达八年之久,前有大将叶芸来、张朝爵驻守,后有英王陈玉成坐镇,此间还有著名的石达开“安庆易制”。战事吃紧时英王奉命到安庆。这对战功显赫的陈玉成来说是个严峻的考验。他带来家眷、宗族、参护等,大有死守城池之决心。可以想见,英王立于坡上时,目光如炬,威风凛凛,与身后的照壁墙同样挺拔。而英王抛开热闹繁华的地段,入住于此,自是从军事角度考虑,更与其性格契合。
由于诸多因素所致,陈玉成未取下武昌,便立马回救安庆。曾国荃率湘军一面挖战壕堵外援,一面集中火力攻城,城内守军殊死一搏。城陷之后,火光染红了漆黑的夜空,陈玉成朝着英王府的方向远远望去,浓烟烧心,无力回天。他噙满热泪,一声长嚎,策马退守庐州。悲壮惨烈的安庆保卫战以失守而告终,陈玉成及数万将士为安庆留下了故事,留下了遗迹,也留下了精神。
时光流逝。英王府究竟在何处?这个历史事实,容不得半点含糊,真相的揭示只是时间早迟的问题。
安庆失守后,曾国藩进驻英王府,改为督帅行署。曾国藩和赵烈文都是英王府的见证人,他们说的话当为第一手信史。曾国藩咸丰十一年八月廿一日日记这样写道:“开船至南门登岸,移寓公馆,即伪英王陈玉成之府也。一连三所,其东一所为就天燕陈时安(永)之伪宅。”再看赵烈文咸丰十一年八月廿五日所记:“饭后同行到督帅行署,伪英王府也。在城西门,府屋颇多,不华美,亦不甚大,门墙皆彩画而已……又登西偏高楼一眺。”两则日记记载的都是英王府,但均未明确其具体方位,这也就给英王府旧址披上了一层朦胧之纱。另,清《安徽清节堂征信录》载:“伏查通志局屋一区,原为马王庙三清殿等处,俱属公所,因被乱合并改为伪屋。”又多次提及“伪屋”“伪王府”等字眼,却未见一个“英”字。其实这是个讹传。清节堂前身是否可以冠上“英王府”之名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早年我国太平天国史学泰斗罗尔纲先生曾派员赴安庆,寻觅英王府所在地,因时间太短而未果。
1960年代中期,一位酷爱文史的年轻人走上访古寻迹之路。十余年间踏遍一处处旧屋老宅,又一次次予以排除。终于,任家大屋进入了他的视线,破败的老宅,王者遗风尚存。通过无数次实地考察,并对照史料,一幅完整的英王府图像在他脑中闪现,愈来愈清晰。此刻,他仿佛又一次听见英王那粗重的叹息之声……
年轻人就是我的父亲胡寄樵,他后来成为一名文博工作者,是英王府的最早发现者和考证者。1970年代末,他时常带我去任塾老宅,查看痕迹,丈量面积,还请人拍照。此屋几易房主,但主体轮廓未变,内外存有滴水瓦、上马石、石门档、旗杆石等,屋外墙面还留有系马用的石雕鼻穿。也就在那时我才知道,这杂乱、阴暗的大屋居然还是曾经风光一时的英王府。
文博职业的操守,或许就是真与伪之间的试金石。1980年父亲发表的文章《清节堂是英王府吗?》首次公开披露清节堂非英王府,真正府址是在任家坡。一石激起千层浪。安庆几位老先生先后发出异议,一场高质量的学术探讨拉开帷幕,不同观点的文章交替出台,给安庆学界带来了好的文风。
英王府的发现,很快被史学界高度关注。父亲赴南京求教太平天国史专家周邨、茅家琦,又北上问学罗尔纲,一见面罗老便说:“祝贺你找到了英王府,这个发现不容易,很有意义。”后来罗老信函中写道:“敬悉大驾对安庆英王府进行三番四复精详确凿之研究,不仅使英王府所在确然可信,且旁及于太平天国文物制度,他日有裨太平天国史之贡献非浅鲜矣。”中国太平天国史研究会会长茅家琦也在信中说:“英王府遗址考,阁下做了大量研究工作,证据确实,无可推翻,学术界当有公论也。”
1981年,北京、江苏、浙江、四川、安徽等地太史学者应邀前来会同论证,在府内相继剥剔出“雄狮飞凤”“瓜瓞绵绵”“战马飞奔”“暗八仙”四壁壁画,对英王府的认定更加确切。这些壁画系彩墨写意,行笔率真,构图简洁。其中战马飞奔图寓意深刻,反映了太平天国奋战到底的气概,战马四蹄腾空,配以鞍鞯,却不见骑士。暗八仙图藉以美好愿景,七洞箫、温凉扇、横笛等为飘带牵引,与瑞云缠绕,同样未见人影。这些正印证了太平天国“不准绘人物”之规定,也与《金陵杂记》所载相合。
安徽省一副省长曾亲临视察,指示要保护好英王府。《光明日报》也对英王府及壁画作了宣传报导。新华社记者魏文华面对疮痍之府屋,感慨不已,《抢救英王府》一文既是他的心声,也是更多人的希冀。青年学者王明前撰写《安庆太平天国英王府及临江望楼遗址访问记》,沉重的文字里伴着呐喊的回声,经久不散。随着考证的不断深入,父亲相继又撰写了《英王府调查记》《安庆任家坡英王府旧址考》等系列论文。
回过头再看看任家坡府屋的自身状况,史料中有几个关键词,是考证英王府址的根本所在。
一、“在城西门”。古人建城池是以八卦方位确定城门方向,又以城池子午线为界划分东、西。此坐落方位可与《城郭街衢图》《克服安庆省城图》相印证。
二、“房屋颇多”。整体建筑共分三路,每路四进,中路为正门,两侧各有辕门,且居住人员较多。
三、“门墙皆彩画”。除四壁壁画外,府内还有其他壁画残痕,惜损毁严重,无法辨识。这种壁画,曾被赵烈文讥为“寒陋可笑”。
四、“西偏高楼”。老屋西侧确有一南北向马蹄形高楼,从窗口可远眺故城,起着军事望楼的效果。顶端辟有一排洞孔,曾为砖泥封闭,旧痕可辨。
五、“一连三所”。老屋的这个结构与史料所载完全一致,已无需赘述。
问题至此已很清爽,可为什么还会有不同意见呢?我大致作了梳理,有以下原因:一、视《安徽清节堂征信录》为圭臬,对其他史料缺乏系统研究;二、对古城建制和军事环境未作深入了解,大多按习惯思维去理解问题;三、单纯以曾国藩入住过清节堂即认定为英王府,犯了逻辑错误;四、忽略或故意绕开“西偏高楼”一说。
关于任家坡英王府,国内史学界早已公认。《太平天国史丛考丙集》《太平天国通史》《太平天国史实考》等几十部专著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博物馆事业纪事》《安徽省志》,都收录了安庆英王府和壁画。
文物保护是历史文化传承的一项系统工程,英王府也不例外。从文保单位命名上可见端倪:最初英王府是以“太平天国王府”列为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增加“太平天国王府壁画”,直到2004年才以“太平天国英王府及太平天国英王府壁画”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等级由市级上升为省级,标识上多出一个“英”字,这些变化隐含了此间历程之艰辛,也是对英王灵魂的告慰。
滂沱大雨直泻而来,掀起层层雾汽,一座老屋,顷刻间轰然倒下,瓦砾、朽木堆成一片,有个人伸出双手不停地扒拉着。父亲不止一次地做这样的梦,也常在梦中惊醒。
那时候英王府一直处在“是或不是”和“拆或不拆”的纷争之中,以至于其保护工作流于形式。早年有关部门多次召开会议,商业意识成了主流,父亲慷慨陈词,力保英王府,可仍然被拆除三分之二。痛哉!之后又有人盯上剩余的府屋,父亲怒斥,并言上书中央力保,否则就连现在不足原三分之一的英王府也会永远消失在古城的大地上。
英王府将全面修复,父亲欣喜万分,但很快又是一脸的严肃,因为文物修缮是有讲究的。父亲说:“你打电话给报社的记者,让他来一趟,我口述。”我告诉病榻上的父亲,那位记者这几天开会,下周过来。一个善意的谎言,是不想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劳心费神。三天后,父亲走了,带着对英王府的遗憾和憧憬。
近期我好几次跨进王府大门,轻轻地,走走停停,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抬头望望屋檐外的天空,不再茫然。我借机捜寻父亲的眼睛,亦或影子。
英王府屹立着,也将延续着,历史文化名城上的又一颗明珠正熠熠生辉。曾经的暗淡已成过去,今后如何打造英王府的多重功效,是我们面临的一项重要课题。
(胡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