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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迅:撩我乡思是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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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撩我乡思是黄梅

  在安庆四月明媚的春光里,我首先想到了黄梅戏。想到黄梅戏,我自然想到的是严凤英——我这样说,好像是在说绕口令。但事实是,耳闻大街小巷袅袅飘荡的黄梅腔,听说我们要去严凤英的家乡,我心里就有些兴奋和期待。

  记得有年在桐城,在严凤英陈列馆有了匆匆一瞥,我就动了去严凤英故居的念头——那时,她的老家还被说成桐城罗岭。至于桐城的罗岭,怎么变成宜秀区的罗岭,我一时还弄不清。弄不清就弄不清。这就如同来自民间乡野的黄梅戏,到底是源自邻县的采茶调还是本土安庆,谁能一下子说得那么清呢?

  能弄得清楚的只是——如果没有严凤英,就没有黄梅戏的异彩缤纷。安庆是地道的黄梅戏故乡。

  我也是黄梅戏的故乡人。但荒唐的是,生在黄梅戏乡,我却迟迟领略黄梅腔,很晚才知道严凤英。因为从记事,满世界激情亢奋的都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那时候公社大喇叭里一天到晚播着现代革命京剧。京腔京调的,当然同样让少年的身心痴迷。记得小学五年级,老师不知怎么看上我,让我演了一回《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我总算过了一把唱戏的瘾,更重要的是,演出时,借了女同学弟弟的一件白衬衫,同学们都说穿得很帅气,以至演出结束,妈妈要还给人家,我还一肚子不乐意。

  多年后,我因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京剧与故乡也有重大关系。徽班进京,领头的就是出生在家乡的程长庚,说他是“徽班领袖、京剧鼻祖”——如果不是冷落八个样板戏,家乡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冒出许多的黄梅戏班,只怕我永远只相信家乡仅仅是京剧的故乡。但一时,“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依依啊啊的黄梅戏,一下子就盖过京腔,猛然就把我的心抓住了。刻骨铭心的乡音,仿佛故乡的一种招魂曲。

  于是,从那以后,每有黄梅戏班子经过,我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当然,黄梅戏迷住的不止我,还有更多家乡的妇女和老人。家乡有一个笑话,说一位女人背着孩子看戏,把孩子脑袋朝下背倒了。别人提醒她背倒了,她连连回答说,到了就好!到了就好!……还有,我的一位同学高中毕业没事干,就组建了一个戏班子,结果没唱上几年,他解散了黄梅戏班,等我再见到他,一位漂亮的花旦已成他的娇妻……

  从此,家乡仿佛到处是黄梅戏。乡亲们早上唱,白天唱,晚上也唱。要是不会唱,就有人疑心你不是黄梅戏的故乡人,说你白白沾了黄梅戏故乡的名分……那些年,不仅县黄梅戏剧团有戏唱,草台班子也有戏。《小辞店》《打猪草》《闹花灯》《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大戏七十九,小戏一百一十六,不够就即兴发挥,现编现演,竟有唱不尽的黄梅戏本……

  与此同时,由严凤英主演的黄梅戏电影也风靡一时,无论是简陋的乡村电影院,还是村庄的露天稻床;无论是村口,还是遥遥几十里路的邻村,劳累了一天的乡亲,只要听到锣鼓响,脚板就直痒痒,就会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听戏。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唱,唱“天上人间心一条”,唱“天上人间不一样”,直唱得月亮隐去太阳出,唱得太阳落山月亮来……那时,我们也正值人生的青春期,很快就有很多人,弄不清楚戏里的爱和生活的爱,为爱情轰轰烈烈闹得生离死别的大有人在……

  有人说,黄梅戏源于民歌采茶调。也有人说,黄梅戏出自黄梅时节家家雨。还有人说,戏曲是农业文明向商业文明过渡的产物,人们说得云里雾里,云遮雾罩……但乡亲们不管这些,谁也不想去细究,他们只知道黄梅戏吃的百家饭,喝的百家奶。在这里,戏,是黄梅戏;天,是黄梅天。

  尽管到处都在唱黄梅戏,但唱得最好的还是严凤英。严凤英的嗓子清脆甜美,圆润透亮,浸人心田;严凤英的扮相端庄,朴实俊美,是她把黄梅戏曲唱绿了乡野,唱红了山坡……在黄梅戏的旋律中,那些年,我看到的严凤英形象,或是“千诉万诉我诉不清楚”的柳风英(《小辞店》),或是“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里的金小毛(《打猪草》),或是“你耕田来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里的七仙女(《天仙配》),或是“春风送暖到襄阳,西窗独坐倍凄凉”隐姓埋名的冯素珍(《女驸马》),或是“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或是与牛郎鹊桥相会的织女(《牛郎织女》)……她一会儿是飘飘欲仙神仙女;一会儿又是人间美村姑;一会儿,她是住在深闺里的皇亲国戚,一会儿,又是落魄凡间的农家女子。那时,我们是多么羡慕牛郎和董永,多么地羡慕那名叫李兆廷的穷书生……天上人间,人间天上,听着她的声音,我以为她就可以自由地往返于天上人间,是一位下了凡尘的仙女。

  严凤英从此成了黄梅戏的代名词。

  在家乡黄梅戏剧团的门前,有一年人们曾潮水一样簇拥着一位老人说话。因为那位老人说,严凤英就在这里演过戏,她亲眼看到了严凤英。她说,卸了装的严凤英长得端庄是端庄,但脸上却有些雀斑……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当时心里就暗暗生气。我讨厌那位老人。在我少年关于严凤英的全部记忆里,严凤英就是一位仙女。仙女怎么会在这里唱戏?仙女貌美如仙的脸上,怎么会有雀斑呢?

  然而事实是,严凤英确实是在这里唱过。那是一九六三年,她和王少舫在这里演了一曲《天仙配》。听说那时的潜山县城万人空巷,差点就挤塌了戏台,挤破了头……严凤英不仅是黄梅戏艺术大师,更是我们邻县地道的一位姑娘。后来,在当地的县志里,我真的看到了这次演出盛况。实实在在的记载,是黄梅戏故乡人对黄梅戏艺术大师的一种致敬吧。

  下了凡尘的严凤英走下舞台,也走到了我们的面前。这位“玉皇”的小女儿的遭遇,竟让我们唏嘘不已。这个小名叫“鸿六”的女孩,刚刚懂事就上山打柴、放牛、讨猪菜;下湖撒网、捕鱼……滚在泥巴的田野。菜子湖的水与乡野的风轻轻地吹拂过她,山歌、采茶调和民间戏曲深深地浸润过她。不知不觉成就了她一副好嗓子。九岁,她偷唱黄梅戏;十三岁,登上了戏台。尽管历尽坎坷,她水袖翻滚,莲步如花,二十二岁就饮誉在戏剧界,让温软的一曲黄梅戏从此缤纷摇曳,辉煌无比。然而,就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突然受到了非人的折磨与迫害,三十八岁时含冤而逝。一颗美丽的艺术之星从此殒落了。她的悲惨境遇,于人性,这是万劫不复,坠入深渊;于她,却是“花正红时寒风起”。天上人间再也不是心一条,而是“天上人间不一样”。这不一样,却让她灵魂直上重霄九,归于尘土,最后终归于永恒,只剩下一曲曲黄梅戏,依依啊啊在人间。

  在人间。飘飘荡荡下凡来,她轻甩水袖,翩若惊鸿。

  在严凤英的家乡,我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就触摸到了她短暂而又美丽的一生。走出故居的大门,回头一望,天空瓦蓝,白云悠悠。粉墙黑瓦的严凤英故居,三进三出的徽派建筑让人顾盼生辉。门口,有一尊汉白玉的严凤英塑像。

  阳光下的严凤英,宛若一朵出水芙蓉……当地人说,严凤英故居建在原来的屋基上。时下,故乡安庆在美好乡村建设中修复了很多名人故居。这些名人的故居已成为乡村一颗颗耀眼的明珠。

  转移视线,我看到严凤英屋前屋后的田畈山坡,大片的油菜花和一株株山桃花竞相怒放。我感受到了故土的亲切,心里却也隐隐约约生出一种懊恼:我的老家离严凤英家这么近,近得只有几十里路;却又是那么遥远。走近她,我竟用了半个多世纪……撩我乡思是黄梅,没想到,离开故乡二十多年,我心里深深隐藏的,竟也有浓得化不开的一腔黄梅。


(徐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