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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角色弧光中
见自我来路与艺术归途
——本报记者对话“文华表演奖”获得者虞文兵

  日前,安庆市黄梅戏艺术剧院青年演员虞文兵凭借在黄梅戏《太阳山上》中李安本一角的精彩演绎,荣获第十八届文华表演奖。这是安徽省时隔十二年“再摘文华”。

  作为每3年评选一次的行业标杆奖项,文华奖的竞争十分激烈,本届共评出10个表演奖,戏曲演员仅4席,虞文兵是其中唯一的男演员。近日,虞文兵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让我们一起走进他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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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文兵单人照片

  获奖:一束光,照亮来时路,亦指明未来途

  记者:首先衷心祝贺您荣获第十八届文华表演奖。这个奖项,是行业至高的认可,此刻,您最想跟大家分享的是什么?

  虞文兵:谢谢。首先我想在此感谢所有为这个戏付出过汗水的每一个人。因为我们是一台戏,所以这份荣誉是属于大家的。获奖那一刻,心情很复杂。聚光灯很亮,台下嘉宾和同行们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压力与荣幸并存。那一刻,我最先想到的,是很多个普通的日子——习惯早到剧院,在化妆间里安静准备。

  第一次读《太阳山上》的剧本,我反复看了最后一幕,李安本那段长达11分钟的独唱。读着读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剧本里那个小人物的挣扎和转变,让我很有感触。我好像能看到一条崎岖的山路,很多像李安本一样的普通人,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努力地生存、抉择。我感觉,李安本的处境,和我自己,以及很多在奋斗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是相通的。

  这个奖对我个人来说,意义超出了荣誉本身。它更像是一次总结和一次提醒。它照亮了我过去十几年学戏、演戏的道路,那些付出的努力和遇到的困难;更重要的是,它像一座灯塔,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作为一名黄梅戏演员未来的责任。

  角色:解剖一个“非典型英雄”的灵魂弧光

  记者:李安本这个角色,与传统戏曲中的英雄形象截然不同。您是如何理解并构建这个复杂人物的内核?

  虞文兵:对,李安本的魅力恰恰在于他的“非典型性”。他不是一个天生的英雄,甚至可以说,他身上带着许多普通人都可能有的弱点:贪生怕死、精于算计,一个在乱世中只想保全自身的小电报员。他的起点非常低,是被命运裹挟着,被迫上了太阳山。但正是这种低起点,让他的蜕变显得格外真实和动人。

  我理解他的核心,在于“人性的挣扎与苏醒”。他的转变,绝非一蹴而就的英雄主义觉醒,那不是真实的人性。那是一个被迫卷入历史洪流的小人物,在亲眼目睹了新四军战士们的牺牲、坚守和那份纯粹的理想信念之后,内心深处的良知被一点点唤醒的过程。我常常在脑海中用无形的线条去勾画他的“人物弧光”——这条弧线,起于卑微和自私,承于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转于关键事件中的震撼与感悟,最终合于精神的升华与舍生取义。这条弧光,不仅是他个人的成长轨迹,某种程度上,也隐喻了在那个烽火年代,千千万万普通中国人思想觉醒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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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文兵(第一排中间)在黄梅戏《太阳山上》饰演李安本

  塑造:从外部技巧到内心体验的淬炼之路

  记者:将这样一个内在世界如此丰富、转变层次如此分明的角色立在于舞台上,过程必定充满挑战。您能详细谈谈塑造过程中遇到的具体困难,以及您是如何克服的吗?

  虞文兵:这个过程,是一场漫长的跋涉。困难是多方面的,可以说是一次从“形似”到“神至”的艰难蜕变。初期,最大的困难在于打破“行当”的程式化束缚。黄梅戏,乃至所有戏曲,都讲究“程式”,一招一式都有法度。但李安本这个角色,很难简单地归入某个固定的行当。用老生的沉稳来演他前期的油滑,会显得呆板;若完全用丑角的夸张来表现,又会流于肤浅,失去人物后期的庄重。所以,我和导演团队首先做的,是为他设计了一套极其细腻的、渐进式的外部形体语言。

  前期,他身形佝偻,含胸驼背,眼神总是闪烁不定,看人时习惯性地快速瞥一眼又立刻移开,动作幅度小且快,带着一种市井小民的警觉与狡黠。我们甚至刻意融入了一些丑行灵巧、略带滑稽的技法,比如他算计时手指的快速捻动,受惊时下意识的缩脖,来突出其不堪与窘迫。

  中期,随着剧情推进,在与新四军战士的共处中,尤其是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后,他的形体开始发生变化。背渐渐挺直了一些,眼神中闪烁的惊慌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思考。

  到了后期,当他完成精神蜕变,决定留下帮助新四军发出那封“最后的电波”时,他的站立姿态是沉稳如山的,步伐是坚定有力的,眼神是清澈而决绝的。这种外部形体的变化,是塑造人物弧光可见的“骨架”,需要演员对身体有极强的控制力,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要为角色服务。

  但仅仅有“骨架”是远远不够的。更深层次的困难,在于如何让角色的内心世界真实可信地流淌出来。真正的转折点,来自于一次生活与戏剧的残酷交织。去年,《太阳山上》即将参加一次大型演出,演出团队紧锣密鼓排练冲刺之际,我的父亲突然生病住院。

  那段时间,我白天在排练场,是那个在命运重压下恐惧、挣扎、寻求生路的李安本;晚上赶到医院,我是在病房外走廊里,为至亲安危忧心忡忡、深感无力的儿子。

  那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对可能失去的深切恐惧,那种个人在巨大变故面前的渺小感,与李安本初上太阳山时的惶惑、无助,在情感的内核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那一刻我豁然开朗:李安本的“怕”,并非可耻的懦弱,而是人性中最真实、最本能的反响。他的成长,不是简单地摒弃了“怕”,而是在一种更崇高的信念感召下,理解了何为“无畏”,何为比个人生死更重要的东西。这份“感同身受”,是任何技巧都无法替代的,它让我真正触摸到了李安本的灵魂。从此,我的表演不再是“演”一种情绪,而是从内心深处“流淌”出真实的情感。

  共鸣:个人艺术成长与角色命运的相互映照

  记者:您刚才提到个人经历与角色的共鸣,这是否意味着您个人的艺术成长轨迹,与李安本的精神蜕变之路,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关系?

  虞文兵:我常常觉得,演员和角色的相遇,是需要缘分的。李安本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来路。

  我出生在望江的一个普通家庭,母亲曾是农村戏班的花旦,戏曲的种子在儿时的哼唱中就已埋下。记得初二那年,我独自离家,前往市里的黄梅戏校学习。初来乍到,我甚至连基本的调门都搞不清楚,第一次进练功房练功,就因为强度太大而晕倒。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很小,视野里装的都是自己的得失——能不能跟上课程,能不能不被同学笑话,能不能早日登台。这种状态,很像初上太阳山的李安本。

  后来,我加入了安庆市黄梅戏艺术剧院,从“学戏”到“唱戏”,实现了身份的转变;再后来,有幸进入中国戏曲学院深造,京昆艺术的严谨与博大,老师们的悉心教导,前辈艺术家的言传身教,让我逐渐明白了“戏比天大”的分量,懂得了何为“担当”,何为“传承”。我的视野被打开了,开始从只关注“小我”的得失,到思考“大我”的价值。这就像李安本在新四军队伍中,被集体的信念和牺牲精神所感化,内心格局不断扩大的过程。

  所以,当我在演绎李安本完成最终转变,决定牺牲自己发出电波的那一刻,我所调动的情感,不仅仅是对革命先烈的敬仰,也包含了我个人对职业信念的确认和坚守。舞台上的那些台阶,于我而言,不再是冰冷的道具;那些角色,也不再仅仅是戏中人。他们有了生命的温度和重量——那是父亲用脊背扛起的家庭重担,是前辈艺术家们托付给我们的传承重任,也是每一个普通人,在各自人生的“太阳山”上攀登时,所背负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李安本找到了他的信仰归宿,而我也通过他,更清晰地明确了自己的艺术使命。

  未来:荣誉归零,深耕技艺,守正创新

  记者:文华奖是至高的荣誉,也是一个新的起点。展望未来,您在艺术创作和个人追求上,有怎样的规划?

  虞文兵:文华奖对于我个人而言,是一个需要“归零”的起点。这份荣誉是压力,更是鞭策。它肯定了《太阳山上》这部剧作在艺术探索上的成功,也肯定了我对李安本这一角色的诠释。但走下领奖台,一切从头开始。

  首先,我要继续深耕技艺,保持“练”字诀。戏曲演员的功夫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就知道。无论是唱念做打,还是对角色的理解深度,都需要持续不断地精进。我会紧跟前辈的步伐,沉下心来,继续打磨。

  其次,是守正创新。黄梅戏是优秀的传统艺术,我们要守住它的根,比如经典的唱腔、独特的韵味。但同时,也要为它注入新时代的生命力。《太阳山上》在传统唱腔中融入现代叙事和审美,是一次成功的尝试。未来,我希望能在更多元题材的创作中,探索黄梅戏表达的更多可能性。

  最后,是传承与回报。我是安庆养育的孩子,家乡的红色文化浸润了我。获得文华奖后,我多了一份责任,那就是当好家乡的“代言人”。我希望借助自己的微薄影响力,多宣传家乡的红色历史、秀美风光,让更多人知道太阳山的故事,了解安庆,走进安庆。

  同时,我也会更多地参与到“戏曲进校园”等活动中,与年轻的学子们交流,希望能在他们心中种下黄梅戏的种子,为这门艺术的未来,尽一份心力。

  感恩与黄梅戏的相遇,是它让我的生命有了滚烫的意义。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我心怀敬畏,也充满期待。每一次舞台灯光亮起,那一束光里,无数微尘翻涌,那既是绘出来时路,也将照亮一位守正创新者的未来路。

  记者手记: 近三个小时的访谈,虞文兵的谈吐始终沉稳而深刻。他谈及角色时的专注,回顾往事时的动情,展望未来时的坚定,都让人感受到一位优秀演员对艺术的虔诚与思考。

  在他身上,李安本的弧光与一位艺术家的成长轨迹完美交融。这或许正是表演艺术的至高境界:我们不是在扮演别人,而是在角色的生命轨迹中,不断地重新发现和塑造自己。


(全媒体记者 管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