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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之学与清代安徽学术的展开

方以智画像

       方以智,字密之,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在哲学、训诂、医学、自然科学、诗文、书画艺术等诸多领域成就斐然,被誉为“中国的百科全书派大哲学家”。

       安徽省博物院近日举办“集千古智——方以智主题文物展”,展览期间邀请皖江文化研究会会长、安庆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汪军先生作了专题讲座,对密之学的传承谱系进行梳理,让观众对清代安徽学术的传承脉络有了较为清晰的了解。

方以智主题文物展厅

       “密之学风,确与明季之空疏武断相反,而为清代考证学开其先河。”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视方以智为乾嘉学派先驱,本文钩沉其学术传承谱系。方以智深受南中王门影响,而与宁国士子交游甚密。王畿曾谓:“我一生精力在讲学,而属望于宁国者深矣”,浙中、江右巨子往来频繁。晚年方以智与施鸿猷孙施闰章重开青原大会,延续水西遗风。晚明东林兴起,崇朱子,尚实学,方学渐讲学东林书院,开方氏学派崇实之风。方以智秉承家学,又活跃于南中上江学术网络,对梅文鼎影响尤大,江慎修著《翼梅》传承此学。至乾嘉,汉宋之争,戴震、姚鼐倡“义理、考据、辞章”,学有分野,各有传承,形成清代安徽学术之特性。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是梁启超对以乾嘉学派为代表的清学的总结,原是1923至1924年在南开大学、清华学校讲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课程的讲义。从“阳明学派之余波及其修正”,讲到“清代经学之建设”,并有专门章节讲述方以智,尤重《通雅》五十二卷,评价甚高:“依我看,《通雅》这一部书,总算近代声音训诂学第一流作品。清代学者除高邮王氏父子以外,像没有那位赶得上他。”又转引《四库提要》对方以智的评论:“然以智崛起崇祯中,考据精核,迥出其上。风气既开,国初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扫悬揣之空谈。”据《清史稿》记载,在清季,除《通雅》外,方以智尚有《物理小识》十二卷流行于世:“以智生有异禀,年十五,群经、子、史,略能背诵。博涉多通,自天文、舆地、礼乐、律数、声音、文字、书画、医药、技勇之属,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著书数十万言,惟《通雅》《物理小识》二书盛行于世。”

       顾炎武倡“经学即理学”,在梁启超构建的清学体系占据分量很重,《四库提要》言及方以智对顾炎武、阎若璩等人的影响,有没有实际发生过,梁启超也有疑问,但是方以智作为清代考据学先驱的地位,则没有疑问:“顾、阎是否受密之影响,尚难证明。要之密之学风,确与明季之空疏武断相反,而为清代考证学开其先河,则无可疑。”无论乾嘉年间编纂的《四库全书》,还是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对于方以智对清代学风转型的影响,都给予了高度评价。但对于方以智学术思想具体的传播路径,还没有讲明白,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学术话题。

方以智画作

       宁国府:方以智与南中王门

       黄宗羲《明儒学案》,是明代学术的一个总结,与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正好前后相承。明中后期,是王学的形成与传播阶段,最先兴盛的是浙中王门和江右王门,阳明殁后,其浙中、江右弟子赴南直隶讲学,又形成南中王门之盛。“南中之名王氏学者,阳明在时,王心斋、黄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冯南江,其着也。阳明殁后,绪山、龙溪所在讲学,於是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江北有南谯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庙会,泰州复有心斋讲堂,几乎比户可封矣。而又东廓、南野、善山先后官留都,兴起者甚众。”(黄宗羲《明儒学案》)这里提到的泾县水西会、宁国同善会、太平九龙会都在宁国府境内,以水西会名气最大,其他如贵池光岳会、广德复初会、新安程氏世庙会,也都在宁国府周边。由于南中的留都地位,阳明弟子以宁国府为中心,形成王学传播的一大据点,先有青原大会对水西会之启迪,后有水西会对青原大会之反哺。

       邹守益、聂豹、欧阳德、罗洪先都是吉安府人,在阳明启发下,于嘉靖十二年(1533)始开青原讲会。此后,吉安九邑阳明学子每年春、秋两季会讲于青原山,交砥互砺,相与宣畅格致宗旨。阳明浙中弟子王畿、钱德洪亦两度参加青原大会,道经宁国府泾县,嘉靖二十七年(1548)于水西三寺(宝胜寺、崇庆寺、白云寺)发起水西六邑大会,邹守益、欧阳德、刘邦采亦参予之。王畿谓“我一生精力在讲学,而属望于宁国者深矣。”水西会在罗汝芳出任宁国知府后达到空前盛况,嘉靖四十一年(1562)邹守益逝世,青原会“荒落殆始”。这一年罗汝芳将水西精舍扩建为书院,并数度亲临水西会,与当地学者贡安国、周怡、沈宠、张棨、查铎、翟台、萧良干、萧雍、徐榜等人相互切磋学问。“江陵(张居正)柄国,恶讲学,撤天下书院,水西鞠为茂草矣。”(查铎《水西会条》)张居正逝后,万历十三年(1585)水西书院始修复,讲会依然兴盛,此时的水西讲会每年举行四次(季聚会),每季以五日为会,强调以会证学,以“立真志,用实功,销旧习,求益友”为学的。这一时期促进水西讲会兴盛的重要学者是查铎,“江陵既败,震川翟先生、毅斋查先生,合而复之,而力以阐发文成之旨为己任,俾水西之学有所归一,则毅斋之功独多。”(《水西会条》赵绍祖識)宁国府讲学之盛,不独水西会,在阳明弟子邹守益、欧阳德、王畿、钱德洪指导下,宣城志学书院、宛陵精舍、太平九龙会皆有名气。嘉靖四十二年(1563),提学御史耿定向、宁国知府罗汝芳在景德寺后建志学书院,在志学书院西侧,宣城知县姜台又建宛陵精舍,第二年王畿赴会宛陵,讲会人数多达千人。万历后期宣城讲学灵魂人物是陈文台,其弟子施鸿猷最为有名,陈、施直承罗汝芳之教,践行泰州以讲学教化经世的精神。

       方以智与宁国府梅朗中、梅清、沈寿民、沈寿国、颜绍庭、徐曰赞、徐圣铭、麻三衡等士子均为好友,梅氏、沈氏皆当地巨族。清初诗坛号称“南施北宋”的施闰章,是施鸿猷之孙,也是沈寿民弟子,其亦以方以智师之。康熙三年(1664),施闰章以江西布政司参议分守湖西道(辖临江、吉安、袁州三府),与师方以智重开青原大会。据大会主席、方以智弟子余飏回忆:“越日,大会讲堂,九邑之士,云移雾歙,吴楚闽粤游人,凡作客吉州,无不至者。予俨然首座,愚山(施闰章)与诸人士迭相诘问,质疑送难。坐中有说书者,有歌诗者,耄期俊秀,各奏尔能,日移而散。”(余飏《游青原记》)这是最后的青原大会,也是水西会对其母体之反哺。

       白鹿山庄:密之学的诞生

       在清季,构成方以智学术风貌的几本主要著述,诸如《通雅》《物理小识》《周易时论合编》,都是完成于桐城南部的白鹿山庄,梁启超推崇的密之学风,发轫于此。

       《通雅》方以智自序末尾,有“辛巳夏日,皖桐方以智密之题于上江小馆”,《通雅》刻于康熙五年(1666),“辛巳”应为崇祯辛巳年(1641)。“上江小馆”在其父方孔炤《周易时论合编》后跋中也出现过此馆:“崇祯癸未冬日题于上江小馆”,崇祯癸未即1643年,明亡前一年。三年前,杨嗣昌弹劾右佥都御史、湖广巡抚方孔炤剿贼不力,遭下刑部狱,第二年七月出狱。自出狱至癸未冬,方孔炤隐于今安庆市东北郊龙山故居白鹿山庄,撰成《周易时论合编》,方以智为该书题跋亦此时,故可判定上江小馆就在白鹿山庄。

       白鹿山庄背靠龙山支脉白鹿山,明大理寺少卿、方以智祖父方大镇即葬白鹿山,其西临石塘湖,东南临鹿湖,与大江相通。顺治五年(1648)春,在陈丹衷等人陪同下,方以智师觉浪道盛自金陵溯江而上,至浮山华严寺、小龙山中方寺,并在中方寺过浴佛节。觉浪道盛《小龙山华山中方寺记》描绘了白鹿山庄一带地理形胜:“予登山眺望,枞阳为案,大、小龙为屏,鹿湖、梅岭诸湖汇之,七十二螺点缀,几席之下,洵隐龙之地也。”方孔炤亦是中方寺护法居士,与寺僧证无、开远诸法师力邀觉浪住持中方寺。《周易时论合编》有四篇序,其中两篇的作者方鲲、白瑜均是龙山隐士,方鲲署名“龙山方鲲题”,白瑜署名“崇祯甲申冬龙山白瑜安石题”。白瑜师从阮大铖叔祖阮自华,又为方文、方以智、钱澄之业师,居大龙山石塘湖畔,人称石塘先生。马其昶《桐城耆旧传》记载其“隐居大龙山中,石塘环其下,有杏花村,山下有白家湾,为先生故居。宅旁有香海棠七株,因以为号。方公潜夫(方孔炤)为作《七棠先生序》,亦五柳之遗意云。”方文乙酉(1645)作《石塘访白安石师》,有“傲吏久归沧海上,清风高枕石塘隈”句。方鲲亦是易学大家,著有《易璗》,方孔炤有作序,署“乙酉冬日鹿湖侄孔炤记”,当知方鲲属桂林方氏,与方孔炤父方大镇同辈。此书又有方鲲自序,署“癸未秋杪古桐方鲲题于皖江禅室”。白鹿山庄有方孔炤居住之环中堂(方孔炤有《环中堂集》),有方以智居住之上江小馆,又有方鲲居住之皖江禅室,在府城(安庆)与县城(桐城)之间,浮舟日可抵南都,交通便利,环境清幽,隐士云集,明清鼎革之际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学术中心。

       据方以智子方中通《物理小识编录缘起》,《物理小识》原附在《通雅》之后,并受到王虚舟《物理所》的影响。在总论中,大段引用了野同录(方大镇)、石塘子(白瑜)等白鹿山庄人物的著述,显示其学术传承关系。方中通在石塘子后注释曰:“石塘子者,莱州司理白安石先生,讳瑜。得阮坚之先生之学,世居石塘,老父少从学者也。”顺治九年(1652),方以智在施闰章陪同下,从岭南归里,途中在庐山五老峰创作《东西均》,除夕回到白鹿山庄。此后数年间,往返白鹿山庄与金陵等地。尽管《东西均》在清代没有得到广泛传播,但是从《通雅》《物理小识》《周易时论合编》到《东西均》,标志着密之学以白鹿山庄为中心构建的完成。

方以智著作

       密之学在南中上江学术网络的传播

       方以智秉承家学创立密之学,以白鹿山庄为中心,也是一个学术团体,有他的师长方大镇、吴观我、方鲲、方孔炤、王虚舟、白瑜,也有他的儿侄和诸多弟子,其中以揭暄、方中通最为重要,是密之学直接传人和重要传播者。揭暄是江西广昌人,从学方以智,于天文、数学均有深厚造诣,著有《璇玑遗述》(又名《写天新语》)。宣城梅文鼎早年倾慕密之学,与方以智有书信往来,征象数之学,但两人未能见面。方以智逝后,梅文鼎舟泊皖江,遥望白鹿山庄故址,作诗二首悼密之,诗序云:“某晚学,未获侍浮公法席。前年承自青原致书征象数之学。…… 无何讣闻。癸丑夏,舟泊皖江,望君子之旧庐,而亦不能至,因作短章,用伸哀悼。”(《浮山大师哀辞(二首,有小序,即方文忠)》)

       方以智逝后,梅文鼎与揭暄仍有持续的学术交流,康熙十八年(1679)曾托付任广昌县尉的章顺节寻找揭暄,索取他的著作《写天新语》。揭暄将这本著作稿本寄给了梅文鼎,梅著中有一本《写天新语抄存》,就是抄录了揭暄的这本著作。揭暄也将梅文鼎引为同道知己,八十高龄,从家乡广昌出发,来到安庆府安顿下来,在此住了半年,等候与梅文鼎见面,梅文鼎赞叹:“真奇士也!”方中通与梅文鼎亦交谊深厚,方中通与揭暄的天文学著作《揭方问答》、数学著作《数度衍》,对梅文鼎启发甚大。正是秉承了上江密之学风,梅文鼎完成了我国第一部历学史专著《古今历法通考》、数学巨著《中西数学通》,其孙子梅瑴成编纂的《梅氏丛书辑要》,收入梅文鼎数学著作13种共40卷、天文著作10种20卷,当代数学史家严敦杰先生曾说:“在十七世纪十八世纪我国数学研究,主要为安徽学派所掌握,而梅氏祖孙为中坚部分。”

       从桐城方氏父子到宣城梅氏祖孙,密之学在方以智熟悉的南中上江学术网络广泛传播。至乾嘉时期,婺源江永著《翼梅》八卷和《推步法解》五卷,传承梅文鼎之学,在京与梅瑴成进行交流。后来,江永弟子戴震再次将《翼梅》和《推步法解》两书携至京,广泛传播。江永精心研究梅文鼎著作,有赞同,也有分歧,因此著《翼梅》:“惟是寡昧之识,胶守己见,如岁实消长、恒气注历之类,不能强同,爰就先生之书衍绎之,或补所未言,或发所未竟。信者阐明,疑者辨难,约得八卷,名曰《翼梅》。”(江永《翼梅》序)乾隆初,徽商汪泰安在歙县西溪不疏园创立书院讲学,邀江永主讲,亦有郑牧、戴震、程瑶田、方矩、金搒、汪肇龙、汪梧凤,皖派经学在此兴起。乾隆三十九年(1774),)姚鼐与戴震等人学术意旨不合,从四库馆南归,讲学东南,倡桐城派,亦远承方苞,接续方氏之学。姚鼐曾谓治学“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实际上,江永《翼梅》与梅学已有龃龉,梅瑴成曾与江永激烈争论。从密之学到梅氏之学,到江(永)戴(震)、方(苞)姚(鼐),既有学术的一脉相承,也有时代变迁因素。

方以智著作

(汪军)